第25章 中卷--4

地黄饮子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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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不由自主地按下通话键,接通了,“嘟”声响了两下。

    被她自己挂断。

    黎糯没经历过地质灾害,只在电视里依稀见到过山体滑坡的影像。隔开半个中国的距离,那头想必还是一派忙乱的景象。如果不幸有人员受伤的话,他一定会坚守在第一线。

    过了几分钟,短信进来,来自岳芪洋。

    “放心,五官端正,四肢健全。”

    她噗嗤笑出声,赶走了所有的紧张和担忧。

    “我没担心你……”

    发完顿时发觉,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。

    在病房的公用厕所里寻出一只防滑凳,轻轻坐于其上,就着头顶昏暗的灯光和门外此起彼伏的鼾声,她托着腮帮,傻傻的,又静静的,等他的回信。

    又过了半晌,震动响起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 三个字,仿佛把她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。

    黎糯记忆中,那年的冬天特别长,太阳懒得现身,雨季贯延了好几个月。

    爸爸出事的那天,离她四岁的生日差十整天。

    年末总是繁忙的,交流汇报、年会、会议、总结,无休无止。她爸爸这天从浙江回沪,第二天一早又得出发去另一个城市。

    爸爸在电话里提议说,不如把囡囡的生日先提前庆祝掉吧。

    于是妈妈给她挑了个雪白的生日蛋糕,烧了大排骨面,点上四支蜡烛,等待爸爸回家。

    过了他们预估的时间,左等右等还不来,妈妈说要不她们先吃吧。不想话音未落,家中铁门突然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巨响。

    小黎糯被吓得钻到桌子底下。妈妈推门,门外全无人影。

    就在这时,家中座机铃声狂作。

    电话那头的背景声很吵闹,吵到躲在桌子底下的她都听到了大概。

    那头有个男声在嚷:“这里是黎庆余家吗?你是黎庆余的家属吗?现在他出了事,已经送往XX医院急诊,病人情况非常不好,请你们家属快点过来……”

    当妈妈抱着她冲到医院的时候,扒开人群,看到的不止有盖着白布的爸爸,而是一字排开的、盖着白布的三具尸体。

    第二天,报纸上就出了新闻:昨晚六时左右,浙江至上海国道发生了一起严重交通事故,一辆轿车与集装箱货车相撞,除司机幸存外,车上的三名乘客在送往医院后死亡。经确认,三名死者的身份皆为C大遗传学专业教师,其中两名为教授,一名为讲师。

    两名教授指的是岳芪洋父母,那名讲师是黎糯的爸爸。

    后来她回想起来,当时急诊抢救室赶到的人群中,肯定包括了岳老、岳归洋的父母和岳苓洋的父母,可她只记得岳芪洋。

    不仅因为同为孩子她本能地关注他,还因为他们同时躲在一幕帘子后方,对着帘子前面抱头痛哭的亲人们瑟瑟发抖。

    这是继城隍庙之后黎糯人生的第二个记忆,而第三个记忆,还是关于他。

    他们亲人的大殓仪式由校方出面办理,由于事发时属于出差时间,算作因公殉职,又碍于岳家的因素,大殓办得异常隆重。

    那天龙华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,挤满了前来送别的家人、亲属、同事、朋友和学生,甚至还有媒体也来凑一脚。

    媒体的目光永远聚焦在特别的地方,比如孤老、遗孀和可怜的孩子。

    黎糯还小,不懂事,套着黑色的棉袄,亦步亦趋跟在妈妈后头。妈妈鞠躬她亦鞠躬,妈妈抹泪她亦抹泪。

    她只是寻找了一下掉在地上的手绢,再一转身,妈妈不见了。抬头,只看到两名陌生的叔叔向她走来。

    “小朋友,能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吗?”其中一位问道。

    “黎,黎糯。”她怯怯地答。

    那名叔叔对旁边一位点点头,轻声说了句:“很好,死者女儿。”

    然后又弯下腰问她:“爸爸死了你不难过吗?”

    “什么叫难过?”她不懂。

    “难过就是,再也见不到爸爸……”

    “乱讲,爸爸不是睡在那里嘛。”黎糯小手一指前方,“为什么见不到?”

    叔叔笑笑,说:“小朋友,你爸爸睡在那里就是死了,死了就是见不到了,你的爸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,仪式结束后他就会化成粉末。”

    这些家里人没和她说过。她一愣,“哇”地嚎啕大哭,全然没有发现陌生叔叔立即端起相机一阵狂按。

    突然手臂被人用力一拉,跟着就被人拽着带到了大厅的角落,藏在花圈的后面。

    定睛一看,原来是急诊室遇到过的哥哥,还穿着校服,初中生模样。

    见是看到过的人,她又自顾自哇哇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“别哭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她不听,继续哭。

    “别哭了。”他又说。

    不管,她就是要哭。

    忽然头顶上一热,一双并不是很大的手轻拍着她的头。睁眼,哥哥已蹲下|身,定定望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的心情我都懂。哪怕你不说话,我也懂。哪怕你不哭,我也懂。所以,你别哭了。”

    黎糯呆呆瞅着他,点点头,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。然后她发现,他的脸上也有泪水,便伸手替他也抹了一把。

    哭得累了,她扯扯他校服的衣袖,说:“哥哥,我想睡觉。”

    参加大殓的人群散去,家人们四处找寻两个孩子,直到排排花圈撤下,才发现了他们。

    他们坐在地上,靠着白墙。

    岳芪洋睡着了,黎糯也睡着了,躲在他的臂弯里。

    大人们一见两个小身影,没有叫醒他们,只是立马又红了眼,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:“真是同病相怜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黎糯抱着手机,缩在厕所里睡了一宿。

    寻房的护士对她无语,不过反正她这样妨碍不到谁,便也没叫醒她。但第二天早交班的时候,她分明听到了夜班护士姐姐在抱怨:“那个XX床的女儿睡了一晚厕所,寻房时吓了我一跳。”

    她不好意思地笑笑,服侍完妈妈,去找岳归洋吃午饭。

    不似她的轻松愉快,岳归洋整个人看着忧心忡忡。

    她问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黄芪昨天貌似在云南出了点事……”他边说边看她脸色,“你知道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知道啊。”爽快的回答。

    额?知道还吃得这么开心?

    “你不担心?”

    “他没伤到我还担心什么?”

    “啊?”岳归洋惊讶了,“我昨天打他电话,不接。发他短信,不回。我怕这次凶多吉少,都不敢跟爷爷提起……”

    “那是他懒得理你好吗?”

    黎糯翻出短信请他过目,说:“这下你放心了吧。”

    “靠!”他立马拍桌子,“我真没看出来这小子如此重色轻哥!看他回来我不掐死他!”

    “不过话说回来,看你们这一来一去的,仅能用一词形容啊。”岳归洋说。

    “什么词?”

    “心有灵犀。”

    黎糯呛了口汤,一阵狂咳,心里倒是意外有丝甜意。

    黎妈妈最近几日开始神智欠清,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,醒来时又饱受疼痛煎熬。且无法进食,生命靠补液维持。

    这天,医生查完房,便把黎糯单独叫去了办公室。

    她给妈妈盖好被子,深吸一口气,接受宣判。

    果然,他们要说的是:“病人就是这几天的事了。肿瘤晚期的病人我们不建议有创抢救,你看……”

    她抿唇,点头,道:“好,我签。”

    这种事,在一附院时她常干。

    不就是从系统里拉出一张《放弃有创抢救治疗知情同意书》,交给命不久矣的患者的家属。分分钟能搞定的一件事,达成最后的共识。

    她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心情,递支笔,签完,收了纸头,就可从厚厚的备忘录里划去一条,她考虑的仅有这些。

    接过熟悉无比的蓝黑色|医嘱专用笔,下笔的时候却是颤抖不已,只得用左手抓住右手手腕。而随着最后一划写完,心中生出长长一声无奈的哀叹。

    犹记得内科急诊夜班时,她跟着严姐姐半夜收了一串肝癌晚期吐血不止的病人,打印了一打类似的知情同意书。

    末了,严姐姐叹道:“肿瘤太可怕,折磨完*折磨精神,折磨完病人折磨家属。我跟我儿子说,要是你妈得了癌,快不行了就把我拉到自己医院来,什么也不要吊,光上安定,或者打我的名牌去药房搞一点点氰化钾、氰化钠,好给我个痛快,这才叫孝顺。”

    她拿着同意书,暗自苦笑:这算不算孝顺?

    由于之后几天不知会发生什么,黎糯趁现在速速回趟一附院办妥请假。

    不料她刚坐上地铁,就接到电话。

    “是XX床家属吗?病人现在意识清醒了,吵着要见你,快点到病房来一次。”

    她跳下车,冲回医院,脑子里不断盘旋着一个名词解释。

    回光返照,比喻人将死时神志忽然清醒或短暂的兴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