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章 上卷--14

地黄饮子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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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没等到岳芪洋第二次“教导”她的机会,半个月后,她接过盛青阳的班,去了急诊内科。

    这次黎糯的带教老师是在实习生中颇具盛名的严姐姐,又一位年纪轻轻当上副教授的女超人,也是编制隶属于急诊科的唯一一个女医生。

    严姐姐如此著名的原因,在于她兼具圣女贞德的气场和千手观音的速度。据说她最高纪录是只身一人同时挡七辆救护车与整个抢救室,并且从容不迫,医嘱该开的开,病危该告的告,会诊该请的请,病人该收的收、该转的转、该送的送。所以几乎所有其它内科轮急诊的医生,无论长幼资质,哪怕回了科后再碰到她,都会恭恭敬敬地叫一声“严姐姐”。

    黎糯第一天随严姐姐,正巧遇上市卫生局领导春节前下基层慰问,同行的还有不少电视台记者。

    全院的医务工作者都在说,终于好让领导近距离瞧瞧医疗资源分配是有多不均,三甲医院是有多超负荷。而门急诊大楼作为一附院的第一道防线,急诊科大主任在晨交班上立誓要让他们水深火热的现况上新闻,叫老百姓看看,不只有你们“看病难”,我们同样“难看病”。

    偏偏那天,事与愿违,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两点,急诊挂号人数创几年来的最低,且一辆救护车都没来。

    连严姐姐都忍不住嘀咕:“什么情况?工作到现在没遇到过。”

    不过也拜难得清闲所赐,急诊的同志们居然整点吃上了饭,居然在上班时间还能聊几句天、还能起身上厕所。

    结果下午领导和记者们一撤,病人瞬间如潮水般涌入。黎糯每刷新一次系统,疯狂上跳的数字都要让她瞠目结舌一下。

    三点多来了那天第一辆救护车,是个从路边“捡来”的昏迷患者。

    120的院前急救人员一边把老大爷运进抢救室,一边在感叹:“今天真是中邪了,全市120下午两点前都没有出过车。领导不愧是领导,连病人都能镇住,绝对霸气!”

    送来的老爷爷,名字无、钞票无、家属无,俗称“三无”。

    病人生命体征平稳,但呼之不应,没有意识。

    救人要紧。

    严姐姐顿时开启女超人模式。

    “让护士先去急诊药房借药。”

    “打开静脉通道,吸氧,上心监。”

    “小黎,去打抢救常规全套。”

    “血气分析带进。”

    “叫神内会诊,你直接去神内急诊把医生拖过来。”

    “扫急的头颅磁共振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两小时后,病人的两个儿子现身,看了一眼无明显异常的辅检报告,一口咬定严姐姐诊断不明确,而且毫不作为的将身无分文的病人丢弃在抢救室。

    黎糯真觉冤:这两个口口声声号称自己“孝顺”的儿子,完全不知道与其中一人同住的老父失踪,还在警察通知到后两小时才出现,甚至强词夺理地认为没看见医生抢救就是没抢救。

    严姐姐上前一步拉下她,站到家属面前说:“我们做的,摄像头里记着,你们也可以看我写的精确到分的抢救记录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管这么多,你只要告诉我们老头子到底为什么会昏倒!”家属的手差点指到严姐姐的脸上。

    “神经和心脏病变已经排除。我考虑可能是过服了导致中枢抑制的药物,但是你们无法提供病史,病人也不配合不能洗胃……”

    “啊?你自己没本事就把错赖在我们头上啊?我告诉你!我爸离休干部!不缺钱!平时健康得要命都不吃药的,能过服什么?你什么医生?看病用猜的啊?我警告你!我爸要是死了都是你的责任!”

    家属的拳头即将挥向严姐姐。

    “你们是想打架?”严姐姐脸一沉。

    两个儿子没有继续向医生挥拳,而是冲到抢救室大声吵嚷和踢砸设备。保安劝阻无效,最后把三班唤了下来,并出动了110。

    严姐姐被警察“请”到旁边的屋子协商,她什么都没说,一个电话打到保卫科调出抢救室和办公室的监控摄像。

    “我很忙,也不想说什么,请你们自己看。”

    那天晚上见到岳芪洋,她就迫不及待地把急诊惊心动魄的故事说与他听。

    “然后呢?”他配合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后来啊,病人自己悠悠转醒了呗,一问,老大爷正是因为小儿子想把他赶出家门,才一气之下嗑了几十粒安乃近。”她答。

    “严姐姐真神啊,这都能猜到!”崇拜之情溢于言表。

    自最初的互动之后,她履行对他的承诺,做他吐苦水的对象。之后的几乎每天,从岳家花园离开后,不论多晚,在荒郊野外小树林的跑车中,她都会陪他坐一会儿。

    只是她本意是做倾听者,实际却变成了倾诉者。而一旦她闭了嘴,车内即又陷入一片沉默。

    黎糯每次忍无可忍地张嘴,瞅着环抱双臂望向远处的他,又不知该说什么,于是继续沉默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而坐,仅仅相隔几十公分的距离,她却感觉,很近,很遥远。

    其实她明白,他需要的是一个远离医院、喧嚣、是非、人群以及科研、实验、入组、数据的地方,一段大脑放空的时间,就像高速旋转的机器需要休息一样。

    有一次,他们就这么在安静的环境下双双睡了过去。

    她醒来时天已蒙蒙亮,他亦方清醒,伸手取出储藏抽屉里的红牛一仰而尽。

    “空腹喝这个不好。”黎糯小声说。

    岳芪洋顿了一下,继而又取出了第二罐。

    她挡住了他的动作,“真的不好,不要多喝。”

    “我以前考试复习时曾经每天喝两罐,后来就觉得肚子难受,甚至还停了经。”她补充理由。

    “红牛在体内功效时长四小时左右,然后会随体|液排出体外。作为女生,影响经期原因很多,包括自身的情绪变化,比如考试紧张、考前忧郁等,还有外界环境的改变。”他淡淡说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要从药代动力学角度分析红牛的副作用她一定惨败,但论通俗易懂那就不一定了,“你不想想,长打鸡血能健康吗?”

    “而且,”她说,“我不想守寡。”

    事后,黎糯不断深深地斥责自己没睡醒就乱讲话的恶劣行迹。但回想起那刻岳芪洋错愕的表情,她又感到欣慰。

    黎糯和岳芪洋,说来也认识了近二十年,无论是在模糊的幼年记忆里还是长大后的重逢,他一直只有一种表情——没有表情。

    只有这次是例外。

    也许她无意中找到了打开他冰冷躯壳的钥匙,她想。

    一月份最后一次院周会,领导们回顾去年,展望今年,提出了新的一年中各科室将要完成的指标。

    在如今这个自负盈亏的时代,为了应付不断上涨的医疗成本及医保带来的压力,医院必须创收,而首当其冲的就是各大外科。继外一独立出外科大楼建成胸心大楼后,其它外科同样面临着再次扩大床位的处境,其中外三由原先的两个病区增至三个,整整一层半楼面,且加床加满,再不够就去占日间病房。

    黎糯是从急诊医生们的交谈中听闻了这个消息,他们直叹气,说:“这不是要整死人的强度么?以后急诊半夜要开刀的直接往C24送好了,反正每个医生都下不了台。”

    她想起岳芪洋,一阵阵担忧。

    果然,他在当晚就对她说:“恐怕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来不了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指标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她看着他拧起的眉头,无奈叹道:“指标年年上涨,什么时候才是个头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他说,“除非招聘一批新的医生,但把新手培养到主刀是个漫长的过程,至少得花上几年。”

    “规陪出来的也不行?”

    “完全不行。有些水平跟你差不多,更别提主刀了。”

    黎糯静默了片刻,然后向他伸出手,“手机号。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难道不认为我应该了解一下你的死活吗?”她嫣然一笑,说。

    岳芪洋点头,乖乖拿出手机。

    那晚,他破天荒地说了许多话。

    他说他喜欢飙车,因为在急速飞驰的过程中头脑只能关注前方,从而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变成了简单的单线条;他还说,自己在美国做intern的时候每天工作十六小时,半年没回过家;说他有本小本子,从在美国主刀第一个病人开始就在上面画正字,而到现在已根本来不及画了……

    最后,他将跑车开回岳家花园,换了黑色帕萨特将她送回寝室。

    黎糯回到宿舍时,室友们早已就寝。

    她没开灯,一个人径直走到阳台上,吹着寒风。望向不远处城市的霓虹已然暗下,而三幢住院大楼里的医生办公室和急诊大厅依旧灯火通明,她忽然无声泪下。

    她发现,她真的喜欢上了他。

    做手术时的他,给她医用纱布的他,沉默寡言的他,侃侃而谈的他。

    掏出手机,点开那个最新的联系人。

    “我对你能救活几个人没有兴趣,只希望你能顾惜自己的身体。加油,我等你。”

    想了想,删掉了最后三个字,发送。